纪念|吴飞:胡续冬和我们的九十年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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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.08.23
这张合影摄于北大九一级入学25周年庆。中间为胡续冬,右一为作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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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大早起来,就看到好几个朋友发的消息:胡续冬昨晚走了。心里一惊,忙问怎么回事,得知是在办公室里,突发疾病猝然而逝。昨天是中元节,他准备好了纸钱,要去祭奠逝去的诗人马骅,谁知却成了给自己准备的。不知怎么的,这段时间不断听到朋友去世的消息,简直成了八宝山的常客。其中,胡续冬又有不同。在各种纪念文章中,胡续冬的头衔多为当代著名诗人;我也曾经和他有过相当一段一起读诗写诗的日子,但他留给我和周围朋友们的,更多是北大的一种生活方式,澎湃新闻上说,“他代表了北大校园文化的一段历史”,我非常认同这句话。提起胡续冬,我就会想起我们九十年代在北大的那段日子。而现在作为北大老师的胡续冬,常被当成“上个世纪的化石”。而今北大里的生活方式和行为规则,和我们读书的时候已渐行渐远;唯独见到胡续冬的时候,我会马上回到当年。
1991年,我们那一级提前录取进北大的新生都直接到石家庄报到,参加军训,我和胡续冬都在23中队四区队,他在10班,我在11班。现在已经不记得第一次是怎么和他聊起来的,总之在一个区队里,每天在一起上课、训练,慢慢就熟起来了。他是从湖北十堰来的,那时候只是一个又干又瘦又矮的小混混形象。他后来回忆过自己学写诗的经历,以他惯用的幽默写了这么一句话:“现代诗俺不懂,也没读过多少,很露怯。好在当大兵的时候一个热情的胖子(此人现在是哈佛大学著名的气功推者)曾经强行让我啃食了海子,所以也算受了点启蒙。”后来又有对这段经历各种版本的写法,有的写的刻薄,有些写的狡黠,都是把我描述为“热情的胖子”之类。多年之后我读了这句话,遇见胡续冬,他还会挑衅般地问我:“现在还练气功吗?”我就怼他一句:“还没和你算账。” 然后他就会嘿嘿坏笑几声。我根本不会费神和他争辩我当时还不是胖子,也来不及解释我根本没有练过气功,更没有推广过气功,因为这本来就是他恶作剧的梗,读过他文章的人也没有谁来问我气功的事。
但在读到他这段话之前,我真不知道军训的时候,他竟然是第一次读海子。我最早读海子,是在海子去世后,《诗神》上面刊发的他几首诗。后来军训时,我在石家庄的一个书店里买到了西渡编的《太阳日记》,才系统地读了海子更多的诗。当时10班同学里,我交往最多的是陶林,因为和我一样书生气。陶林居然带了一大套《走向未来丛书》到军校,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书,后来到北大才知道这套书在八十年代的地位。总之,在石家庄的时候,《太阳日记》和《走向未来丛书》成为我和很多朋友最早的文化启蒙。应该是我到10班找陶林借书、聊天的时候,和胡续冬熟了起来,他也从我这里读到了《太阳日记》。不过,当时听他聊诗,聊海子,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接触的样子。
结束军训、回到北大后,被压抑了一年的激情和才华一下子释放出来。军装下那些熟悉的面孔,在五颜六色的服装下,活跃在各个社团,北大的各个角落,很多人一下子都不认得了。那个干干瘦瘦矮矮的湖北小混混胡续冬,有一天一身西装出现在我面前,人显得高了,似乎也胖了一些,满满的精气神,告诉我他已经参加了五四文学社,一本正经地说:“我们现在要有流派意识了。”从军校回到北大的第一个学期里,我们如梦幻般接受着各种巨大的思想冲击。最活跃的两个社团,是五四文学社和九十年代。五四文学社组织各种诗歌活动,特别围绕着海子、骆一禾、戈麦这些逝去的北大诗人;法律系的朱靖江和刘峻成立的“九十年代”,则走马灯般邀请各种前沿社会科学家举办讲座,让我们感受到80年代文化讨论余波的强劲冲击。北大每年秋季最活跃的通常都是大一新生,但经过一年压抑的91级尤其的活跃,显得整个北大到处是91级的声音。1992年年底到1993年初,三个事件把这种气氛推上了高潮。
第一个事件,是陶林和我发起的。那个时候的北大图书馆,本科生在闭架处一次只能借三本书,教师研究生阅览室里有很多重要图书,特别是外文书,但不对本科生开放。有一天陶林找我来商量,这对我们读书太不方便了,应该向图书馆呼吁,增加本科生的借阅权限。我和陶林起草了一封给图书馆馆长的信,在社会学系征集了若干学生签名,然后找到了胡续冬,请他帮忙在中文系联系,胡续冬把朱靖江、刘峻介绍给了我们,我们这才认识了“九十年代”大名鼎鼎的创办者,朱靖江、胡续冬认识的人多,又联络了文理科各个系比较活跃的代表人,请他们到各自系里去联络签名,这样,一共收集到了700多人的签名,我们就把这封信递交给了图书馆。图书馆长非常重视,很快就给了我们回复,准备召开一个座谈会,由我们组织各系代表,与图书馆的相关领导商讨此事。经过讨论后,本科生在闭架处的借书权限增加到10本,教师研究生阅览室增加15个本科生座位。这次呼吁取得了很大的成功,而各个系的同学代表也因此联络起来。一次在回家的火车上,我遇到了当时参加座谈会的图书馆的一位老师,我就和他打招呼,叫他老师,他却说:“别叫老师,都是哥们。”我们聊了一路,他说很佩服我们给同学争取权益的做法,希望和我们交朋友。以后,我们去闭架处借书,图书管理员看到我们的借书证,往往会酸酸地说:“你就是吴飞啊。”“你就是陶林啊。”“你就是胡续冬啊。”我们给他们增加了工作量,他们也都记住我们了,但服务态度倒没有什么变化,有时候在我们等书时还会招呼我们吃水果。
第二个事件,是在1992年底,校团委举办了一场“一二·九”演讲比赛。我参加了那场比赛,总结了自己在北大半年的感受,表达了对一年军训的一些不满。评委老师在我的演讲中找到了共鸣,给我打了非常高的分,远远超出了第二名。但校团委认为我的发言有些过激,找我谈话后,取消了我的名次。但这次演讲在学校中的影响是仍然很大。胡续冬、朱靖江、许秋汉他们都来安慰我,给我压惊。
第三个,是五四文学社在1993年春天海子祭日时举办的未名湖诗会,西川、西渡等著名诗人都到场参加,充分展示了胡续冬、冷霜等的组织能力和诗歌才能。当时五四文学社的社长是90级的一位学长,但感觉冷霜和胡续冬似乎起到了更实质的核心作用。在我印象中,胡续冬就是从那次活动以后,彻底摆脱了干干瘦瘦的猥琐形像,而生长出一种有担当、有志向、意气昂扬,当然也有些玩世不恭的精神力量。我不记得是否是在这次诗会上朗诵了海子的《祖国或以梦为马》,但后来每年的诗会,都是我这首诗的朗诵为第一个节目。在那次诗会上,不仅有著名诗人与校园诗人新作的交相辉映,更有民间诗人与学院派诗人的暗中较劲,甚至有一位清华诗人“我对北大的一点敬意仅仅是因为海子”这样的挑衅之言。当时的北大人,想的是怎样组织秩序,怎样清除这些干扰的杂音,但现在回想起来,这种咄咄逼人之势、铿锵交锋之声,正是今天所缺乏的。这次诗会无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,会后,大家到胡续冬的宿舍里做长夜之饮,喝到尽兴之时,放声狂歌,当然,那歌声是声嘶力竭、非常难听的,胡续冬的声音尤其如此。只有我的同学许秋汉唱的时候,才有真正音乐的感觉。但这种聚饮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音乐。此后,我们隔一段时间就会有这样的长夜之饮,有些时候,还会把喝剩的啤酒瓶子一个个扔到楼下去,别处的宿舍也会有酒瓶子唱和呼应。胡续冬的宿舍,成为大家的聚会基地。
这三次事件之后,91级同学之间建立了更加牢固的友谊。中文系的胡续冬、王来雨、殷效庚、贾敬韩,法律系的朱靖江,西语系的杨纪,哲学系的刘国鹏,社会学系的我,共八个人,狂妄地自称八子,围绕几个社团组织,每天在一起喝酒、唱歌、读诗、听讲座、胡闹。当时,圆明园福缘门村聚集着众多的画家、诗人、音乐家,即所谓的“圆明园画家村”,他们和我们也交往很密切,特别是画家村里的杨一,经常和朱靖江、许秋汉、胡续冬一起唱歌、读诗。到1993年五四,是北大校庆94周年,我们就一起商议,组织一个大的纪念活动。首先,我们用毛笔将谢冕先生《永远的校园》中的一段名言抄在一张巨大的海报上,将三角地全部覆盖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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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真是一块圣地。数十年来成长着中国几代最优秀的学者。丰博的学识,闪光的才智,庄严无畏的独立思想,这一切又与先与天下的严峻思考,耿介不阿的人格操守以及勇锐的抗挣精神相结合。这更是一种精神合成的魅力。科学与民主是未经确认却是事实上的北大校训。二者作为刚柔结合的象征,构成了北大的精神支柱。”
”这天晚上,我们又以九十年代的名义,在图书馆东门外的大草坪上又举办了一场“烛光摇滚”,请许秋汉等校园歌手和杨一等圆明园歌手来唱歌。那晚的大草坪热闹非凡,不论我们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,不论91级的还是其他年级的同学,草坪上聚集了将近千人。烛光虽微,但几百只蜡烛围拢来,却是梦幻般的光芒,大家纵情地为北大狂欢,沉醉在共同的梦想中,都把这当做一个神圣的夜晚。
本来,这是北大学生出于对北大精神的纪念所组织的校庆活动,但有些人刻意曲解,给它赋予了过多的含义,并将消息转给了台湾地区的某电台。台湾电台有意歪曲地报道了北大的这些校庆活动,给我们造成了巨大的干扰,学校也不得不采取了相应的措施,十二点一过,就把许秋汉、胡续冬、朱靖江等人带走谈话。这件事情,在我们中带来了巨大的不确定性,大约有一个多星期,我们每天都在胡续冬的宿舍里聚谈商议,有时候会有20多个人挤在一个宿舍里,讨论当时的局势。结果,学校取缔了九十年代,朱靖江、刘峻都替大家受了处分。事情过后没有多久,许秋汉写出了《未名湖是个海洋》,今天被认为是北大的民间校歌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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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真是一块圣地,今天我来到这里,阳光月光星光灯光在照耀,她的面孔在欢笑和哭泣。这真是一块圣地,梦中我来到这里,湖水泪水汗水血水在闪烁,告诉我这里没有游戏,未名湖是个海洋,诗人都藏在水底,灵魂们都是一条鱼,也会从水面跃起。未名湖是个海洋,鸟儿飞来这个地方,这里是我的胸膛,这里跳着我心脏,就在这里,就在这里,就在这里,就在这里。让那些自由的青草滋润生长,让那泓静静的湖水永远明亮,让萤火虫在漆黑的夜里放把火,让我在烛光下唱歌,就在这里,就在这里,就在这里,就在这里,我的梦,就在这里。”
”93年五四的事件,既是91级集体活动的巅峰,也是一个巨大的转折点,凝聚在许秋汉的歌曲里。随着“九十年代”的消失,我们也意识到,现实太复杂,北大太敏感,许多事情是我们不宜涉足的。北大学生该做什么事,我们的未来应该如何,我们必须更认真地思考和规划。
此后,胡续冬越来越深、越来越精地进入诗歌写作;朱靖江迷上了电影,后来虽和我一样学习人类学,但真正关心的也是影视人类学;许秋汉成为校园摇滚歌手,《未名湖是个海洋》和《长铗》是他的代表作,至今传唱不衰。他们三位虽然风格不同,但都钟情于艺术,因而有更多、更密切的来往。我则认为海子是无法超越的,放弃了文艺青年的梦想,更关心在文化和理论上理解我们所在的世界和时代,而开始严肃对待学术问题。91级其他的那些朋友,也分别走上了各自的道路。但大家不论走的是怎样的道路,那几年的经历,特别是1993年五月四日的事情,对大家都有着深刻的影响。朱靖江后来在电影学院读了硕士,博士又回到北大,毕业后到民族大学教书,但凡是和人谈起来,都毫不讳言地说:“北大就是最好的大学。”我虽然也有离开北大的释怀,但对北大的感情是无法超越的。我们对北大的情感和理解,首先是在那几年的共同经历中塑造、由许秋汉的歌曲总结出来的,在其后各自不同的专业道路上,经过更长久的浸淫、淬炼、磨砺,而烙在了灵魂深处。
胡续冬后来读了西班牙语的硕士,再后来就留在了外国语学院。随着形势的不同,我们的交往方式不断发生着变化。我在读硕士时和唐文明一起主持《北京大学研究生学刊》的工作,当时的《学刊》经过贺照田、杨立华、李四龙三代经营,已经成为学术界颇有名气的学术刊物。李四龙手把手教我办刊物,我们当然有义务共同延续《学刊》的传统。当时编辑部中有胡续冬、赵丙祥、党宝海、郝田虎,共同给《学刊》征到了很多好文章,总算没有中断这个好传统。但我们那一届之后,《学刊》改称《北京大学研究生学志》,重新回到了普通的学生刊物水平。
1998年暑假,我被查出是乙肝携带者,开学回北大的第一天晚上就遇到胡续冬,问他暑假有什么经历,他说:“妈的,过个暑假,查出乙肝来了。”我还以为他是在讽刺我,说:“你怎么知道我有乙肝了?”他听了一怔:“你也有了?这倒好,得病还拉个垫背的。”那几天他逢人就问:“你得乙肝没?”还真没有白问,我的硕士同学陈中浙,居然也查出同样的慢性病。此后,我经常和他们俩交流病情,一起化验,一起买药,一起督促戒酒,我们之间又多了一层缘分。胡续冬一年后写了一首诗《在北大》,起首就说:“按照我那晦暗的手相,我已活过了一半的生命。”所谓“晦暗的手相”,应该就是指肝掌上的蜘蛛纹。这句诗真是一语成谶。陈中浙和胡续冬竟然都在今年相继去世,却都不是因为肝病,想来令人唏嘘。
我们称胡续冬为胡小辫,因为他在大二开始就扎着一个小辫子,在当时的北大还不是很常见。一次我和他一起去医院,医生很不解地问他为什么扎辫子,他含含糊糊地应付。后来他就不再扎辫子了,但我们这些老朋友依然叫他胡小辫,没有辫子的他,反而从骨子里越来越变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,借用辜鸿铭的一句话,“辫子长在心里”。但就像他的诗歌一样,看上去混不吝的样子背后,却是火热的内心,对于真正在意的人、事、猫,他都会付出全部身心,甚至会熬干本就不好的身体。就在我去美国的时候,胡续冬主持了新青年网站,拉了不少朋友参与。其内容之精彩、版式之简洁、设计之美观,均堪称上乘,成为我在美国看得最多的国内网站。更重要的是,我能深切感受到一种非常熟悉的味道,正是北大的味道。
回国之后,每次见胡续冬,首先是看到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,几句调侃后,却可能是极为严肃认真的一句话。最难能可贵的是,他竟然始终和年轻的学生们有密切交往,一些完全和他的专业无关的学生,却可能和他非常熟悉,他还像学生时代一样,和北大学生们打成一片,参加他们的活动,指导他们的社团,当然也和他们交流诗歌。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、随手拈来的尖酸式幽默、突然严肃说出的一两句点睛之笔,以及热情如火的内心,使他保持着我们无法保持的童真。所以,尽管我们长时间不见面,他对我的情况却了如指掌,因为不断有学生帮他提供消息,使他总能了解最新八卦。有时候他也会不失其刻薄风格地指出我的一些问题,也是从学生那里听到的负面消息。对于这种善意,我是非常感激的。
最近几年,胡续冬非常认真地参与到了北大的招生工作。或许出于对学生的关心,他对这事特别上心。为了北大录取最好的学生,与清华招生组竞争,胡续冬在招生现场常常是一个星期连轴转,做到一丝不苟,而且收获满满。他经常和我们谈起招生过程中的经历,简直惊心动魄,让我们不得不佩服他的敬业和机智。有几次,在与学生谈到最关键的地方,他会电话连线我,无论我在睡觉,还是旅行的路上,都必须听他的命令,直接和学生谈。在学生被录取到北大后,他还会长期跟踪,指导他们的学习,了解他们的情况。像有一个他招来哲学系的学生,他隔一段就问我情况如何,甚至到学生读研了,他还一如既往。
作为北大老师的胡续冬,根本不像很多人那样,关心发表,关心职称,关心收入,关心房子。他心中想的,总是学生,是诗歌,是纯粹的北大生活。在我们几个当中,他大概算是最完整地保持了九十年代的本色,总是使我一下子想起1993年之前的那个北大。今年7月份的时候,许秋汉的《未名湖是个海洋》出了新版,朱靖江说:“我们入学30周年,总要搞个活动吧。”我知道朱靖江一直不甘心,他不仅认为北大是最好的,也认为91级是最好的,在八九十年代之间,传承着北大的精神。胡续冬说过:“北大不能就这么忘了我们这一代呀。”为了他们这份心愿,我正准备秋天在北大组织一场小型活动,请他们几个回到北大,大家再一起唱《未名湖是个海洋》和《长铗》,我们共同的精神寄托。然而,胡续冬却无法参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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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期编辑 | 廖曦雯